刘中民:“中东地区格局‘冷战化’趋势明显”
发布时间: 2017-06-25 浏览次数: 169

2017625日,上外中东研究所所长刘中民教授就中东地区格局走向接受《南方都市报》专访(见《南方都市报》2017625日第RB10),全文如下:

中东地区格局“冷战化”趋势明显

近日,美军首次击落了一架叙利亚政府军战机。就在同一天,伊朗也向叙利亚境内的IS阵地发射了6枚巡航导弹。叙利亚的政治格局日益复杂,而各利益方均在打自己的“小算盘”。美国为何选择在此时攻击叙利亚政府的战机?其真正目的是什么?这一事件会否激化,导致美俄在叙利亚爆发正面冲突?伊朗出于对IS对其议会大厦和霍梅尼陵墓实施的恐怖袭击,会派出地面部队进入叙利亚吗?在围歼IS武装力量进入最后的收官阶段后,叙利亚未来的政治版图会被肢解分而治之,还是像伊拉克一样实行联邦制,能继续维持统一格局?在此过程中壮大的库尔德武装会给该地区带来何种影响?IS的崛起和被围歼带来哪些教训,又会怎样影响中东的未来格?就问题,南都专访了上海外国语大学中东研究所所长刘中民教授。

特朗普的叙利亚政策尚未定型

南方都市报评论记者(以下简称“南都”):这次美军击落一架叙利亚政府军战机,对外声称的理由是该战机在攻击叙利亚民主联军,是否真的如此?还是美军另有目的?

刘中民:美军击落叙利亚政府军战机既有战场上的直接因素,也有背后的考量。一是击落战机事件发生在叙利亚的东南部,在叙利亚民主联军的所在地。叙利亚政府军现在正在巴尔米拉地区发动攻势,而伊拉克什叶派武装也从伊拉克的西北方向进军,这样就形成了对叙利亚民主联军不利的态势。美国的这一动作有助于打破对方的优势,这是战场上的直接因素。

二是特朗普意在通过这一动作继续显示其上台后区别于奥巴马的叙利亚政策。今年4月份,美军已向叙利亚政府的空军基地发动了一次导弹袭击,这次击落战机,仍是延续之前的政策,意图在于以加大有限投入,彰显其叙利亚政策与奥巴马政府的区别。因为在奥巴马时期,美国几乎没有对叙利亚政府军采取任何军事行动。

三是想通过扭转美国控制的民主联军在战场上不利态势,着眼于叙利亚战后的政治进程,赢得更多的政治筹码。

四是不排除特朗普想借此摆脱国内“通俄门”事件所带来的政治压力,向美国民众表明他在叙利亚问题上与俄罗斯存在巨大分歧,而不是与俄寻求妥协。

南都:这一事件会否激化美俄在叙利亚问题上的分歧?或导致美俄的直接冲突?

刘中民:这一攻击事件肯定会加剧美俄在叙利亚问题上的矛盾。双方会发生低烈度的摩擦和舆论攻防,甚至不排除会发生一些低烈度的军事摩擦。但美俄双方不会在叙利亚问题上走向直接的全面对抗,发生正面军事冲突的可能性不大。

目前看,特朗普的叙利亚和中东政策还没有完全成型,特朗普也不想在叙利亚问题上陷入类似伊拉克战争的泥潭。尽管特朗普想与前任奥巴马的叙利亚政策拉开距离,但本质上区别不大,也不想投入过多。

南都:在美军击落叙利亚政府军战机的当日,伊朗向叙利亚境内的IS基地发射了6枚巡航导弹,称是对伊朗议会大厦和霍梅尼陵墓遭受自杀式炸弹袭击的报复。伊朗会不会借此进一步更深地介入叙利亚战局,甚至直接派出地面部队?

刘中民:伊朗向叙利亚境内发射巡回导弹,对IS进行报复,首先是国内政治的需要。IS已经承认,是其策划了对伊朗议会大厦和霍梅尼陵墓的恐怖袭击。这次袭击发生在鲁哈尼刚竞选连任获胜后不久,伊朗政府需要通过这一动作彰显打击恐怖主义的坚定意志。二是通过此举来回应美国、沙特近期对伊朗咄咄逼人的政治压力。不久前,特朗普访问中东,在沙特讲话的全篇内容就是围绕反恐展开,但最后落脚点落在了指责伊朗支持中东的恐怖主义,要求以沙特为代表的海合会和地区国家要孤立、遏制伊朗。三是表明了伊朗在叙利亚问题上对巴沙尔政权的坚定支持。

实际上,在叙利亚的政府军中,已经有伊朗军方的高级官员和伊斯兰革命卫队的成员。他们已经参与了叙利亚内战,参与了打击IS武装力量和叙利亚反政府军的军事行动。但就目前叙利亚问题的复杂性而言,伊朗不会在此关口大规模地向叙利亚增派地面部队。

围歼IS进入收官阶段

南都:现在回头看,自2014年宣布建国后,IS占领叙利亚东北部和伊拉克北部达三年多的时间,至今还没能歼灭,原因是什么?

刘中民:一是叙利亚和伊拉克本身的因素。伊拉克战后重建的失败,以及教派矛盾冲突的加剧,尤其位于伊拉克北部的逊尼派利益受损,这些是产生IS的社会土壤。加上2011年美军从伊拉克仓促撤军,又加剧了伊拉克的动荡。与此同时,在“阿拉伯之春”后,叙利亚也陷入内战,这种失序状态进一步为IS的崛起提供了条件和契机。在此背景下,IS就在伊拉克北部和叙利亚东北部的交界地带迅速崛起。

二是“阿拉伯之春”后,西亚和北非很多国家和地区陷入持续动荡,经济、民生困难和人道主义危机频发,教派冲突,宗教和世俗矛盾激化,像也门、利比亚都处于失序和内战状态,这些都为IS的意识形态传播和招兵买马提供了条件。

三是地区大国在解决叙利亚问题上的分歧,尤其是沙特和土耳其致力于推翻什叶派的巴沙尔政权,而伊朗则在背后支持巴沙尔政权。之后土耳其的态度又发生了转变。这些地区大国夹杂着各自的“私货”,中间既有教派冲突,也有民族矛盾。从最近卡塔尔遭受的断交危机中可以看出,该地区的国家在如何定义“恐怖主义”等问题上都存在严重分歧。

四是国际上的大国,尤其是美俄在围绕叙利亚巴沙尔政权去留产生的巨大分歧,使得围绕歼灭IS形成了两大阵营。一是以美国、沙特为一方,一是以俄罗斯、伊朗为一方。加上特朗普上台之后,其中东反恐政策严重功利化,这些都不利于歼灭IS

南都:现在伊拉克政府军已经收复了摩苏尔城95%的面积,而叙利亚民主联军也在围攻拉卡,近期俄罗斯也宣布IS的头目巴格达迪被空袭炸死,IS内部陷入内乱。围歼IS似乎已经进入最后的收官阶段了。

刘中民:2015年俄罗斯直接出兵支持巴沙尔政权,打击IS力量后,形势就发生了逆转。从目前的形势看,在伊拉克和叙利亚两个方向对IS的聚歼,的确是进入到最后的收官阶段了。但未来仍有一些问题值得关注。一是“伊斯兰国”的主要武装力量被消灭,这些极端分子被打散后,未来有可能“基地”组织化。IS的前身也是分散在伊拉克境内的“基地”组织分支。目前IS的分支机构建设也呈现出类似态势。比如说在中亚、南亚、东南亚、西亚、北非、西非地区出现了宣布效忠IS的数十个分支。其中利比亚境内、埃及西奈半岛的分支机构,西非的“博科圣地”、菲律宾的“摩洛伊斯兰解放阵线”等都已经渐成气候,影响越来越大。

其次,IS的意识形态是很难在短期内消除的。IS把建立哈里发国家作为终极目标,强调什叶派和逊尼派的教派矛盾,主张对叛教者根据“定叛”原则予以清除,把阿拉伯世界的世俗政权和西方世界定性为“近敌”和“远敌”,呼吁追随者对其进行“圣战”。近年来随着这种意识形态通过互联网和社交媒体传播,影响了一批“独狼式”的恐怖分子。也就是说,IS即使作为政治和地理意义上的实体消失,全球威胁也不会很快解除,并呈现出外溢和扩散的趋势,使得全球的反恐形势变得更加复杂。

南都:在俄罗斯的协助下,巴沙尔政权已经控制了叙利亚境内幼发拉底河以西的大片土地,现在是美国支持的叙利亚民主联军在围歼拉卡的IS武装,看上去民主联军未来将控制叙利亚东北部的重要城市拉卡,未来的叙利亚会不会出现分而治之的局面?

刘中民:叙利亚的未来局势特别难判断,只能说这种分而治之的可能性是存在的。几年前,美国就有学者探讨过叙利亚未来的政治安排。根据他们的设想,未来叙利亚可能会分解为三个国家。一是以目前掌权的什叶派的阿拉维派为主体的国家,占据叙利亚西部沿海和山区的狭长地带。二是叙利亚中部和南部,逊尼派比较集中的区域形成一个国家。三是以叙利亚东北部的库尔德人为基础,建立一个库尔德人的国家。这是西方的学者从民族和教派冲突的视角来预测叙利亚的战后格局,但也反映了西方惯用的分而治之的手法。这是一种可能。另一种可能则是保持叙利亚国家不分裂,但战后会采取类似伊拉克目前的模式,实际上仍是分而治之,即叙利亚实行联邦制,但三方力量的不均衡会导致秩序很难稳定,叙利亚虽然保持名义上的统一,但碎片化不可避免。

反恐战争的功利化与工具化

南都:在黎巴嫩真主党、俄罗斯和伊朗的支持下,巴沙尔政权是否在未来的战后重建和和谈中已立于不败之地?未来美俄会就叙利亚的战后重建达成妥协,维持叙利亚的领土和政权完整吗?

刘中民:叙利亚战后重建的决定性因素是美国,但前面已经说了,特朗普目前的叙利亚政策尚不清晰,没有最后定型。美国最终是寻求肢解叙利亚,还是和俄罗斯达成一定的妥协,现在还不明朗,但后一种可能性更大。

另一个因素是俄罗斯。它希望能维持叙利亚的领土完整并保留巴沙尔政权,这也是其近年来一以贯之的目标。若美俄要达成妥协,俄罗斯可能会做出妥协或让步,比如说可能要承认库尔德人战后的高度自治;过去叙利亚由巴沙尔家族主导的集权统治状态也会改变。

此外,地区大国的态度也会影响叙利亚的战后格局。沙特仍旧坚持要推翻巴沙尔政权,伊朗则是力挺巴沙尔政权,但两国皆力不从心,可能在大的方向还是要符合美俄的战略布局。土耳其则是比较担心叙利亚境内的库尔德人闹分裂对自己产生不利影响。

南都:现在围攻拉卡的叙利亚民主联军中,是以美国扶持的库尔德武装为主,据说3万人中有2.5万人是库尔德人。在围歼IS中壮大的库尔德武装,会给该地区带来何种影响?

刘中民:在打击IS武装力量上,库尔德人的确力量在不断壮大,成为美国的倚重对象。但库尔德人想在叙利亚、伊拉克和土耳其的边境地带建立一个大库尔德独立国家的可能性并不存在,甚至在这些国家内实现库尔德人的独立也是很困难的。

未来可能有三种态势。一是以伊拉克和叙利亚为代表,库尔德人可能会获得高度的自治。二是土耳其的库尔德人问题。库尔德工人党和土耳其政府的矛盾长期以来一直存在。过去土耳其军队甚至越境进入伊拉克境内打击库尔德武装。如伊拉克和叙利亚的库尔德人获得高度自治,自然会给土耳其境内的库尔德人带来示范效应,伊拉克和叙利亚也会成为其跨境活动的大本营。但埃尔多安打击土耳其境内库尔德分离主义的态度很坚决,未来库尔德武装与土耳其政府的冲突和摩擦会加剧。

第三种类型是伊朗的库尔德人问题,相对来说问题最小。“阿拉伯之春”后,伊朗境内的库尔德人也谋求更多的自治权,伊朗政府对此进行了强力弹压。而伊朗国内政局的稳定也有利于其控制境内库尔德人的骚动。

南都:IS的崛起和被围歼,经验或教训是什么?会给中东地区带来何种深远的影响?

刘中民:几乎没有经验,留下的可以说都是教训。一是中东国家如何加强自身的治理能力,找到符合自身国情的发展道路,实现民族和教派的和解,进而增强国家的凝聚力,并大幅改善民生。只有这方面治理能力提高了,才不会给极端势力可乘之机和生存壮大的土壤。

二是从外部来看,无论是地区大国还是域外的美俄大国,在中东热点问题上应该首先着眼于把和平对话和磋商作为解决冲突的主要手段。IS的滋生实际上与2003年之后伊拉克战后重建失败密切相关,也和2011年叙利亚陷入内战之后地区和西方大国极力推动巴沙尔政权下台有关。甚至有人认为,叙利亚战场已经成为一场“微型”世界大战的战场,多方力量和势力都介入进去了。

三是如何加强国际反恐合作。现在无论是该地区的大国和域外的大国,在反恐问题上都有功利化和工具化的一面,都试图构建对己有利的反恐话语来介入地区事务。像近期沙特指责卡塔尔支持恐怖主义,原因之一就是卡尔特政府支持穆斯林兄弟会。但若把穆斯林兄弟会界定为恐怖主义,在国际上都很难服众。而在叙利亚反对派武装中,俄罗斯认为有一些是恐怖组织,欧美则认为是合法的反对派。在国际反恐合作中,如何吸收这些教训,避免反恐的工具化和地缘政治化,是整个国际社会要反思的问题。

IS崛起和被围歼带来的影响是深远的。从中东国家体系的角度看,会进一步导致中东地区尤其是东地中海地区民族国家体系的碎片化。中东地区民族国家的建构本身就是畸形的,是在殖民主义历史遗产的基础上建立的,再加之内部复杂的民族矛盾和教派冲突,民族国家建构一直不成功。现在叙利亚、伊拉克、也门和利比亚等国深陷内斗,政治整合变得愈加困难。

从地区格局和地缘政治的角度看,未来两大阵营的对峙会更加严重,其中以美沙为一方,以俄伊为另一方,进而加剧中东地区格局的“冷战化”。再加上游走于两大阵营之间的国家,如土耳其和埃及,未来中东地区的力量分化组合将变得更复杂,重建一个相对稳定的中东秩序将变得更加艰难。

来源:南方都市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