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9月22日，上外中东研究所钮松研究员就美军偷油叙利亚接受《南方周末》采访（见《南方周末》2022年9月22日第A7版），全文如下：
揭秘“美军偷油叙利亚”利益链
多日来，叙利亚哈塞克省“美军偷油”影像吸引诸多媒体关注和质疑。
画面中，有英文标识的油罐车缓慢行进，车队一眼望不到头。悬挂着美国星条旗的美军步兵战车行驶在车队最前方，引人注目。
哈塞克省位于叙利亚东北边境，毗邻伊拉克，是该国主要产油区。据叙利亚国家通讯社报道，当地时间2022年9月20日，美军再次从叙利亚东北部盗采石油，并出动60辆油罐车组成的车队，将其运往伊拉克。
美军为何会公然盗采叙利亚石油？这条跨境石油链条上有哪些利益共同体？
“叙利亚石油盗采利益链条已存在多年。”复旦大学中东研究中心研究员邹志强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近年来，在叙利亚东北部库尔德武装控制区，美国一直保持有少量驻军，在支持叙库尔德武装同时，越来越集中驻扎于该地区的油田附近，更直接地保护当地的石油开采和外运通道。“这其中美国政府、叙利亚库尔德地方武装以及私营公司等多方参与并从中获益。”
偷油，以“保护油田”之名
2019年秋天，随着土耳其强势介入叙利亚库尔德地区，特朗普下令撤出所有驻叙千余名美军。
不过，随后的诸多动向显示，美军并未完全撤离，而是有了“保护油田”的新目标。
同年11月13日，特朗普在白宫会见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他直言不讳地对媒体称，“石油是安全的，我们只为油田留下了军队”。
相较于特朗普的直白，美国国防部一名官员谨慎地修改了措辞。五角大楼联合参谋部副主任威廉·伯恩少将在随后受访时说，“我们的任务是击败‘伊斯兰国’，而确保油田安全从属于该任务，从而防止恐怖分子从石油中获利。”
多年后，当初自诩“石油卫士”的美军，却成为叙利亚政府指责的“偷油贼”。
叙外交部日前致信联合国秘书长和安理会轮值主席时表示，2011年至 2022年6月，美军在叙非法驻扎以及美方支持武装势力盗采、非法走私行为，已致叙石油、天然气、矿产等行业遭受巨大损失，直接和间接损失金额高达1071亿美元。
虽然恐怖分子盗采、外军轰炸破坏也带来了油矿资源的损失，但相较于美军及美方支持武装势力的盗采，二者完全不在一个量级。2022年8月早些时候，叙利亚石油与矿产资源部发表声明称，美军“每天掠夺 6.6 万桶石油”，约占叙利亚每日石油产量的83%。
为此，叙利亚政府加强了边境巡逻检查。就在当地时间9月13日，叙利亚政府军在叙东北部哈塞克省一处检查站拦截并驱逐了一支美军车队，该车队由“4 辆军用装甲车和1辆轻型卡车组成”。
近年来，美军及其支持武装组织频繁盗取叙石油资源，严重损害叙利亚经济，招致多方批评。
2022年7月，中国外交部发言人汪文斌在答记者问时评论称，美方此举“实属强盗行径”。8月30日，外交部发言人赵立坚主持例行记者会时也强调，美国在叙利亚“掠夺数目之大、范围之广触目惊心”，美国应当“彻底反省自身战争罪责”“停止在叙利亚偷油偷粮”。
“叙利亚的石油资源主要分布在该国库尔德地区，但这是全体叙利亚国民的共有财富而非叙库尔德人所独占。”上海外国语大学中东研究所研究员钮松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当前美国与叙库尔德武装的石油交易，并未得到叙中央政府批准，从这个角度来看，‘非法盗采’毫无疑问；但对于美和叙库武装而言，双方在石油采运上有着‘经济合作’的包装。”
“并不是完全的市场交易行为，利益如何分配并不透明。”邹志强也向南方周末记者指出，虽然美国自认为是正当的经济合作和利益交换，但明显缺乏公平性，从美国偷偷摸摸的行为方式来看，也说明了其做贼心虚。
跨境“黑金”利益链
2011 年，叙利亚内战爆发，各方势力纷纷登场，在背后金主支持下“武装割据”。目前，叙利亚政府军主要占据南部国土，反对派武装分布在国土的西北边境，而东部和东北部为库尔德人主持的自治政府占领，这里也是叙利亚的主要产油区。
在叙利亚各方势力中，美国曾最先向叙利亚反对派提供支持，后又转而支持库尔德自治势力。在叙利亚东北部的石油开采利益上，美军也与当地的库尔德人一拍即合。
“持续盗采叙石油，是多方合力的结果。”钮松分析，美军主要在配合盗采石油及武装押运上扮演重要角色，但在石油开采和贸易中，美国相关公司则起到了关键作用。虽然叙库尔德武装也有被美国抛弃的忧虑，但仍期望从中分一杯羹，以增强自身割据的实力。
“叙利亚石油盗采利益链条已存在多年，此前‘伊斯兰国’极端组织控制这一地区时就这样做。”邹志强认为，美国支持叙利亚库尔德武装打败“伊斯兰国”极端组织之后，也盯上了这一利益链并延续了类似做法，并且更为专业和高效。
细看这条石油利益链条，如果说“出口”端由美军和叙利亚东北部库尔德武装参与，那么“入口”端，则在邻国伊拉克库尔德自治区。
据英国石油公司 2019 年世界能源统计数据，战前的 2008 年，叙利亚每天生产 406000 桶，到 2018年降至每天仅 24000 桶，降幅超过90%。尤其在曾被“伊斯兰国”占领的叙东部产油区，石油加工产业和基础设施在战火中遭到严重破坏。
在此背景下，要想充分利用从叙利亚境内开采的石油资源，私营公司不仅要有渠道将原油出手，还要保证原油稳稳交货。
于是，与叙利亚东北部相邻的伊拉克库尔德斯坦自治区受到“青睐”。
“不论是伊拉克库区还是叙利亚库区都处于半独立状态，且这两个地区均处在美军的势力范围之内。”钮松向南方周末记者分析，美军将从叙库区盗采的石油运至伊拉克库区，能最大限度确保石油运出叙利亚的快速性与运输沿线的安全性。
邹志强也认为，伊拉克的库尔德斯坦地区“与美国关系亲密，也有美国驻军，更有石油外运管道，可以合法方便地流向国际市场”。
在伊拉克库区有美军基地的接应，此地成为美军对盗采石油进行交易的重要中转站。就这样，一条从出口到入口的完整“黑金”利益链就此形成。
美国积极参与并保护这条石油利益链，只是贪图此地的石油资源吗？
实际上，与中东其他国家相比，叙利亚石油储量并不算大。在国际舞台上，石油并非纯粹的矿产资源，而是一种战略资源。在叙利亚的石油问题中“，石油外交”再度上演。
“美军虽总体上撤出叙利亚，但并不甘心完全‘失去’叙利亚。”钮松说，“通过在叙利亚的非法石油利益链，美国一方面能加强与叙库尔德武装及其他反对派的利益捆绑，进一步扼杀叙利亚经济；另一方面可以通过此石油收益为非法驻叙美军军费‘埋单’，以实现对叙政府进行长期军事威慑的低成本。”
邹志强也表示，除了经济利益外，美国还可以通过控制这一战略资源及其收入削弱叙利亚政府，达到长期驻军控制这一战略要地和维持地缘影响力的目的。
“特许”公司？
2020 年 7 月，中东政治新闻网站 Al-Monitor 率先披露，来自美国特拉华州的三角洲新月能源公司和叙利亚库尔德自治政府签署了一项协议。随后，多家国际媒体跟进报道此事，伊拉克石油新闻网披露了公司创始人的名字，而美国政论媒体《政治》（POLITICO）则通过该公司的营业执照独立验证了信息。
依据特朗普2019 年签署的《凯撒叙利亚平民保护法》（简称“凯撒法案”），对于同列入“黑名单”的叙利亚实体开展业务的外国个人和机构，美国政府应予以严厉制裁。在法案阴影下，没有一家美国石油公司敢于冒着法律风险进行叙利亚地区的石油开采活动。除非得到美国财 政 部 外 国 资 产 控 制 办 公 室(OFAC)的“特许”。
“三角洲新月能源”是何方神圣？为何这家寂寂无名的石油公司能够获得豁免？
打 开 三 角 洲 新 月 能 源 公 司（Delta Crescent Energy LLC）官网，成熟简洁的商务气息扑面而来。广阔的油田正沐浴着橘红色的落日余晖，一台台锤形抽油机面朝大地，在高大的井架上严阵以待。
南方周末记者从公司介绍中看到：“团队在石油和天然气开发、国际商业和外交关系以及在严峻的环境中工作方面拥有数十年的经验。”
乍一看，这家公司似乎与普通的石油公司并无两样。然而，深扒背景信息之后，这家公司并不简单。
据 营 业 执 照 显 示 ，该 公 司 于2019年2月在美国特拉华州注册成立。其公司合伙人中包括美国驻丹麦前大使詹姆斯·凯恩；美国陆军精锐三角洲部队的前军官詹姆斯·里斯；以及著名海湾石油公司的前高管、在叙利亚有石油钻探经验的约翰·多里尔。
除了与美军关系深厚外，多方细节显示，这家公司与油田所在地的实控者们也颇为交好。
据叙利亚独立新闻机构“Syria Untold”披露，在2019年10月，该公司的三位主要合伙人在华盛顿与 叙利亚民主委员会（SDC）联席主席 Ilham Ahmed见面。而 SDC 正是 实质上处于自治状态的叙利亚东北 部地区的立法机关。此外，该公司三名合伙人与伊拉克库尔德自治区 的高官也相识，多张亲密的私人合影被媒体曝光过。
与叙利亚和伊拉克库尔德控制区领导人交好，创始人既有熟稔外 交的前大使，又有熟悉周边安全环境的前军官，“三角洲”公司在美、伊、叙之间织成了一张大网，将一条流淌着“黑色黄金”的“财富之链”牢 牢把控。2021年5月，三角洲新月能源公司为期一年的豁免许可到期，而新上台的拜登政府并没有续签。华盛顿研究所（The Washington Institute）同11 月发布的分析报告显示，之后拜登政府为该公司“悄悄批准了几次临时延期”，但此举“旨在帮助该公司更好地结束运营”。
表面来看，三角洲新月能源公司接下来可能无法在此继续“掘金”。然而，2022年年初至今，美军护卫下的运油车队并未从叙利亚东北部消失。钮松向南方周末记者分析，在美国国内法的限制下，美军在叙石油问题上会从幕后走向台前。
棋局中的脆弱平衡
美军在叙东北部盗采石油的活动由来已久，为何近半年来突然引发热议，个中原因不禁让人浮想联翩。
2022年2月，俄乌战场的枪声响起。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宣布对俄罗斯的制裁计划，作为石油出口大国的俄罗斯也展现出强硬态度。冲突爆发后，国际油价跃升至“14年以来高位”。根据美国汽车协会的数据，油价在 2022年3月上旬突破了每桶100美元。
叙利亚石油运输链的另一端，伊拉克库尔德斯坦地区的石油产量也经历着减产威胁。
长期以来，伊拉克联邦政府一直反对库尔德斯坦地区政府独立出口石油，而这正是该地区的经济命脉。就在 2022年2月，伊拉克联邦法院宣布了一项判决，认定伊拉克库区的石油和天然气法违宪，并在随后加大了对该地区出口收入的控制。
另一面，重建中的叙利亚，也需要能源资金来支撑经济。
2019年，叙利亚总统巴沙尔·阿萨德在俄罗斯和伊朗的军事援助下重新掌权，转向了国家的重建。
据卡内基中东研究中心数据，2019年初，重建叙利亚的成本估计在2500亿美元到4000亿美元之间，使整个政府2018年3.9万亿叙利亚镑（约合89亿美元）的预算相形见绌。
一边是重建的巨资缺口压力，另一边则是油田遭占的无可奈何。叙利亚政府非但无法从本国油田中获取经济支持，还要眼睁睁看着“黑金”流出国境。
多重因素下，对石油资源的争夺逐渐白热化。
邹志强表示，美军石油盗采活动已持续多年，近年来日益成熟，开采和外运数量稳定上升，达到每日六万多桶，随着叙利亚进入战后重建阶段，以及2022年国际油价的持续高位运行，石油资源对于叙利亚政府、库尔德地方武装和美国来说，都具有更为重要的战略意义。
2022 年 5 月《莫斯科时报》报道，俄罗斯已开始撤出其在叙利亚的部分部队，以帮助加强其在乌克兰的部队。5 月 23 日，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宣布计划再次入侵叙利亚，随后发生了军事升级、轰炸等行动。各方势力蠢蠢欲动，脆弱的平衡处于打破边缘。
“叙利亚局势处于脆弱的平衡之中，各方之间依然尖锐对立，随着形势变化存在冲突激化的可能，叙利亚政府也希望借此获得更大的内外同情与支持。”邹志强表示。
来源：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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