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雪妍:“从‘海湾油轮袭击事件’看伊朗以色列的对抗格局”,观察者网
发布时间: 2021-09-14 浏览次数: 1215

2021914日,上外中东研究所李雪妍博士生在观察者网发表评论文章《从“海湾油轮袭击事件”看伊朗以色列的对抗格局》,全文如下:

从“海湾油轮袭击事件”看伊朗以色列的对抗格局

近来波斯湾附近海域频繁发生油轮遇袭事件,威胁国际与地区航行,贸易和石油运输安全。2021729日,以色列油轮“默瑟街”号在阿曼湾遭遇“自杀式无人机”的袭击,这次袭击事件导致船上两名船员死亡。

以色列和美英等国纷纷指责伊朗为该事件的幕后策划者。以色列甚至将这次油轮的袭击事件定性为“恐怖行为”。针对此等指控,时任伊朗外长哈提卜扎德予以坚决否认。他表示,伊朗强烈谴责以色列和美国的不实言论,伊朗将毫不犹豫地维护国家安全和人民利益。长期以来,伊朗与以色列一直保持着紧张的国际关系,双方围绕代理人战争与地缘政治展开多轮交锋,而伊朗与以色列的关系又与美国方面息息相关。

伊朗-以色列关系的对抗进程

1、以色列“温和”的斗争策略(1979-2013

自伊朗伊斯兰革命开始,以色列对伊朗的干涉手段经历了三个时期的发展。从伊朗伊斯兰共和国成立(1979年)到叙利亚战争爆发前夕(2013年),伊朗经历了两伊战争和伊拉克战争等地区冲突,对以色列和阿富汗等战略地区的力量投送十分有限,因此以色列针对伊朗的反制措施也相对“温和”,更多集中于对伊朗核设施的外科手术式打击和对伊朗核专家的斩首行动。

2006年黎巴嫩冲突的爆发,给予伊朗一个实施前沿战略的宝贵时机,伊朗也取代叙利亚成为了黎巴嫩真主党武装的最大支持者。

2、外科手术式的反制行动(2013-2018

叙利亚内战爆发后,伊朗通过介入叙利亚战争(2013-2019)和伊拉克反恐战争(2014-2018)的方式,成功填补了美国及其代理人退出后的权力真空,增强了在上述两个国家的力量部署,“什叶派之弧”取得了实质性的进展。

在叙利亚,伊朗一方面通过培训纳拉布旅、赛菲拉军团、巴基尔旅等什叶派武装,将其并入叙利亚政府军实现正规化;另一方面,通过设计前哨基地、购买当地产业,伊朗得以在叙利亚南部地区进行力量部署,并将Shahad-129无人机、Fateh-110导弹等武器装备运往了叙利亚政府军及黎巴嫩真主党武装,此举无疑给予了以色列极大的战略安全压力。

以色列国防部要求俄罗斯限制伊朗在叙利亚德拉省的渗透,并在戈兰高地以北50公里设立环形防卫圈,此外还多次威胁将进行打击伊朗相关目标的军事行动,并对真主党武装和叙利亚政府军进行了针对性的空袭行动。

以色列针对叙利亚的空袭行动经历了从保密到公开的过程。20131月,以色列首次袭击了真主党车队,但以政府并未承认此次袭击。自20171月以来,随着叙利亚局势的逐渐明朗,以色列加大了对伊朗目标的袭击。据统计,仅2018年以色列空军就投放了2000枚炸弹。但以色列的空袭行动更多以伊朗位于叙利亚的军事基础设施为目标,而非针对伊朗军事人员,这或许是有意避免伊朗进行报复。

3、以色列针对伊朗本土的袭击(2019-2020

2017年叙利亚反恐战争取得决定性胜利后,伊朗便放缓了前沿战略的实施进程。2019年伊朗革命卫队指挥官苏莱曼尼死亡事件发生,迫使伊朗调整了在整个什叶派之弧的战略行动,不再谋求激进的干涉战略,转为巩固已有利益,缓解相关矛盾。主要表现为收缩叙利亚和伊拉克的伊朗民兵武装,并将单一的经济政策转化为多方政策(此举与伊朗受制裁的背景关系密切)。

由于伊朗减缓了向叙利亚南部的渗透行动,并就联合行动与俄罗斯达成一致协议,2019-2020年,以色列针对叙利亚的空袭次数大幅减少,据统计2020年全年,以色列仅发动空袭16次。

虽然空袭行动减少了,但双方在新领域的斗争愈发激烈。202059日,以色列对Shahid Rajaee港进行了网络袭击。6-7月,伊朗一些核设施接连出现事故。626日,德黑兰附近一座军事工厂爆炸,72日,伊朗一家医院发生爆炸,造成19人死亡。79日,伊朗革命卫队在德黑兰西部的导弹仓库爆炸,712日,伊朗Shahid TondgooyanSTPC)石化公司发生火灾。718日,伊朗南部Ahvaz地区一条输油管道发生爆炸。除了接连发生的爆炸事件,20201127日,以色列特工成功暗杀伊朗核武器计划负责人穆赫森·法赫里扎德(Mohsen Fakhrizadeh)。

4、海运航线的袭击(2021)

阿拉伯海是伊拉克、科威特、阿联酋和沙特石油出口到欧洲以及货物运抵这些国家和海湾国家的最重要通道。2021年,伊朗抓住疫情环境下海运价格上涨与以色列对海运业的依赖程度,双方针对油轮等海上目标发生了多次冲突。以色列袭击的目标主要集中在从伊朗出发经红海抵达叙利亚的油轮和货船。根据以色列国防部的消息,以色列拦截了一些船只,并缴获了一些走私武器。以色列同时也威胁每月定期出发前往叙利亚运输原油的伊朗运油船。

从今年2月开始,伊朗与以色列的袭船战和暗杀活动频繁发生。今年2月,以色列货轮“埃利奥斯·雷伊”号(隶属Ray航运公司)在阿曼湾发生了爆炸,以色列声称是伊朗发动了此次袭击。411日,伊朗纳坦兹核设施配电系统发生故障。413日,同样隶属于Ray航运公司的“海伯利安·雷伊”号(Hyperion Ray)滚装船在阿联酋海岸附近疑似遭到导弹袭击。424日,伊朗运油船在叙利亚塔尔图斯锚地遭到无人机袭击。59日,又有一艘油轮在叙利亚海岸附近起火,523日,伊朗位于伊斯法罕的无人机制造基地发生爆炸,造成9人受伤。62日,伊朗海军舷号431的大型舰队补给舰哈尔克号(Kharg)起火沉没。65日,伊朗扎兰伊钢铁公司发生爆炸。73日,一艘以色列货船在北印度洋被“不明武器”击中。729日,又发生了“默瑟街”号事件。

新形势下伊以美三方的安全困境

相比世界其他地区,中东基本上处于无政府状态。在一个自助的国际体系中,安全问题始终是国家的首要考虑。对伊朗与以色列来说,“安全问题”不仅仅是两个国家之间的联系,而与整个地区的复杂冲突密切相关。

·美国对伊政策的软化

纵观伊朗-以色列的冲突,在一定程度上与美国及伊核协议问题有着密切关系。在特朗普时期,受苏莱曼尼遇袭事件和美国退出伊核协议双重因素的影响,伊朗-美国关系陷入了历史性低位。2019-2020年,美国与伊朗在伊拉克等地区展开了激烈对抗。

2019620日凌晨,伊朗军方击落了一架在波斯湾上空飞行的美军 RQ-4无人机,随后美军轰炸了伊拉克什叶派民兵武装“真主旅”的指挥中心和军火库,造成20余人伤亡。2020年,美军在巴格达机场空袭炸死伊朗“圣城旅”司令苏莱曼尼,伊朗向美国在伊空军基地发射导弹进行报复。这一系列对抗行动大多发生在伊拉克境内,尤其是在2020年初伊朗攻击美国空军基地后,整个伊拉克再次险些被战争的阴云所笼罩。

除了美伊之间“摆在台面上”的对抗,伊朗在伊拉克的代理人也经常发动袭击。今年223日,美国驻巴格达大使馆大院遭到数枚火箭弹袭击。216日,火箭袭击了美国位于伊拉克埃尔比勒的哈里尔空军基地。33日,未知的武装人员向艾因·阿萨德(Ain Assad)空军基地发射了十枚122毫米火箭弹,袭击致一名为美军服务的承包商死亡。44日,又有火箭弹袭击了驻有美军的巴拉德空军基地。除发射火箭弹外,伊拉克反美武装也经常使用简易爆炸装置攻击美军后勤车辆,这种攻击仅在今年3月份就发生至少3次。

在波斯湾海域,20197月美国正式提出组建“国际海上安全架构”(International Maritime Security Con-struct, IMSC),意在与盟友联手对抗伊朗威胁,以确保霍尔木兹海峡海上通行安全。美国力图渲染伊朗威胁,把对伊朗的制裁提升到应对世界能源供应安全的高度,以此为由提出“护航联盟”。

“护航联盟”是美国构建反伊朗体系的重要一环,美国试图联合盟友创建“护航联盟”,旨在打造针对伊朗的海上威慑共同体。“护航联盟”如若成型将意味着伊朗能源出口的运输线会直面美国海军的武力威胁。作为美国以军事力量威慑伊朗的手段,该联盟的运行机制与美国的国家利益高度契合。

20195月,美国政府表示将“全面终止”对部分国家和地区进口伊朗石油的制裁豁免,对伊朗展开进一步的制裁措施,双方关系剑拔弩张。5月至6月,霍尔木兹海峡、阿曼湾和沙特阿拉伯境内接连发生了多起油轮破坏事件及油田和炼油厂遭袭事件。

随着拜登当选新一任美国总统,美国在对伊政策上逐渐从正面冲突转为“温和”的“多方角力”。一方面,美国多次与伊朗政府接触释放善意,并对重启伊核协议抱有积极态度。另一方面,美国针对伊朗的前沿战略也做出了战略调整。以伊拉克为例,从什叶派马利基政府到温和派的阿巴迪政府、不够忠诚的马赫迪政府,再到现在的军人出身的卡希米政府,这一历程明显表明了美国对伊朗态度的转变与美国对伊拉克政府控制力度的加强。

·伊朗的双边权衡

油轮遇袭正值伊朗核协议陷入僵局和伊朗新旧政权更替之际。由于国内外形势的变化,伊朗的对美态度和政策有所转变,这也展现了伊朗在面对美国与以色列这两个区域竞争对手时的权衡心理。

一方面,伊朗希望拜登政府尽快重返伊核会谈以缓解国内的经济压力。长期以来,由于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的制裁,伊朗的经济面临巨大的危机(而制裁伴随的是伊朗在中东地区的战略扩张)。20185月,美国对伊朗实施制裁,伊朗赖以生存的油气产业无法出口换取外汇,石油出口量从260万桶/日降至60万桶/日。

于此同时,伊朗国内生活水平下降,物价飞涨,伊朗里亚尔的汇率一直在贬值。自20181月以来,里亚尔对美元大幅贬值了450%,从42,880里亚尔兑1美元跌到20201018日的318,560里亚尔兑1美元。新冠疫情的蔓延进一步打击了伊朗经济,2020年伊朗GDP下降了5.3%。双重影响下伊朗内部矛盾激烈,部分普通民众要求政府与美国尽快达成协议,解除制裁以缓解内部的经济困境。

长期的前沿战略也给伊朗带来了繁重的经济负担。据不完全统计,伊朗已在叙利亚战争中消耗接近200亿美元的资金。代理人战争一直是伊朗介入中东事务的战略工具,也是伊朗与地区对手博弈的有力筹码。因此,反美势力的袭击只是美国和伊朗对抗中的一个缩影。在这场对抗中,美国希望通过严厉经济制裁和军事惟独削弱伊朗的实力和地区影响力,而对于伊朗来说,通过代理人和前沿战略御敌于国门之外,可以降低对手对伊朗带来的安全威胁。

随着美国态度的软化和对伊核协议的积极态度,伊朗也调整了前沿战略的具体部署。在苏莱曼尼遇刺后,伊朗致力于维护已有的基本盘,采取防御姿态,不再谋求激进的战略扩张。伊朗重新整合了位于叙利亚和伊拉克的什叶派民兵武装(例如将伊拉克民兵武装整编入伊拉克人民动员力量,将叙利亚民兵武装编入例如共和国卫队第30师等正规部队)以减少开支,同时将民兵武装撤出大城市,重点部署在叙利亚-伊拉克边境与伊朗-伊拉克边境等关键节点以拱卫什叶派之弧,缓解民兵武装与什叶派社群的冲突。

同时,伊朗加大了在叙利亚和伊拉克两国的多方投入,不再仅仅集中在军事援助与经济扶持,转向了基建/产业投资、宗教培训、推广基础教育、人道援助、多方政治接触等全方位合作途径。

另一方面,伊朗的民族主义要求其不能改变对以色列的强硬态度。反犹太复国主义是伊朗政府的执政宗旨之一,而以色列针对伊朗内部的袭击破坏活动也在一定程度上激起了以革命卫队军官为首的伊朗强硬派的不满,因此伊朗需要适时以适当形式对以色列目标进行反击,包括向哈马斯武装等地区代理人提供自杀式无人机以袭击以色列的油气设施,或向以色列的航运目标发动对等反制,既不会直接刺激美国从而干扰伊核协议的进行,又能打击作为以色列支柱产业之一的航运业,增加航运护航成本,同时给伊朗国内一个释放压力的机会。

·以色列的安全困境

以色列追求“绝对安全”有着现实考量。以色列在中东身处阿拉伯和伊斯兰国家的夹缝之中,其安全意识高度敏感,且不断通过增强自身能力摆脱安全困境。正如上文笔者所叙述的一样,以色列与伊朗的冲突伴随的是国内外局势的不断演变。对于以色列来说,针对伊朗的威慑政策不仅仅通过外科手术的打击,而是通过全方位展开威胁(配合特朗普时期的政策)。

从地缘冲突上看,以色列在伊朗北部长期与阿塞拜疆交好,通过“石油换武器”的方式武装阿塞拜疆,并尝试挑动伊朗北部阿塞拜疆族裔的分裂。在特朗普时期,以色列成功在美国的背书下与阿联酋、巴林等四个国家建立外交关系,并加强了与沙特的安全合作,实现历史性突破,促使以色列得以在霍尔木兹海峡展开布局。

2020年以来,随着亲以的特朗普政府的下台以及以色列国内巨大的疫情防控和经济下行压力,以色列前总理内塔尼亚胡试图通过强硬手段扭转内部对其贪腐的指控,从而争取利库德集团组阁成功。这也是以色列在2020-2021年上半年频繁袭击伊朗的先决背景之一,一方面能策应美国的对伊政策,拉拢同属反伊阵营的阿联酋和沙特等国,另一方面也可以转移国内的注意力。

但随着内塔尼亚胡的下台,613日,以色列统一右翼联盟领导人贝内特成为新的总理。尽管贝内特与内塔尼亚胡都属于右翼集团,但新政府拥有包括未来党、统一右翼联盟、蓝白党、新希望党和联合阿拉伯党等8个政党,本质来说是一个松散的政治联盟,与内塔尼亚胡所在的利库德集团相比在政策制定与执行上受到的牵制更多,一个很好的例证便是新政府成立后针对伊朗本土目标的袭击事件和针对叙利亚的空袭次数明显减少。随着拜登政府推进重返伊核协议,以色列在美伊关系中将何去何从,还需要持续进行观察。

霍尔木兹海峡的安全威胁不仅关系到美伊两国的利益,也关系到海湾国家及域外大国的利益。对于美国来说,在战略收缩的大背景下,利用自身的话语优势向中东国家和国际社会渲染伊朗的“侵略意图”,既能维持对伊朗的军事威慑,保持在中东地区的军事存在,又可以提高在实践中的战略灵活性和实用性,减少被卷入战争的风险。对于伊朗与以色列来说,就得做好与美国的这场戏。一个想请君入瓮,另一个想放虎归山,双方的矛盾与冲突围绕美国在中东的战略部署而展开。未来伊朗与以色列的关系如何发展,我们还得持续观察。

来源:观察者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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