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中民:“极端组织‘伊斯兰国呼罗珊省’:阿塔最严峻的挑战”,澎湃新闻
发布时间: 2021-10-11 浏览次数: 757

20211011日,上外中东研究所刘中民教授在澎湃新闻网发表评论文章《极端组织“伊斯兰国呼罗珊省”:阿塔最严峻的挑战》,全文如下:

极端组织“伊斯兰国呼罗珊省”:阿塔最严峻的挑战

108日,阿富汗昆都士一座清真寺发生自杀式炸弹袭击事件,造成数十人死亡。这是自美军8月底撤离后,阿富汗发生的伤亡人数最多的一次袭击事件。极端组织伊斯兰国呼罗珊省Islamic State Khorasan Province,简称ISKP;也称Islamic State-Khorasan,简称IS-K)宣布对袭击事件负责。

最近一段时间,“伊斯兰国呼罗珊省”不断以恐怖袭击的方式给政权初定的阿富汗塔利班制造麻烦,而塔利班也开始加大对“伊斯兰国呼罗珊省”的打击。例如,918日、19日两天,阿富汗楠格哈尔省首府贾拉拉巴德连续发生爆炸事件,伊斯兰国组织宣布对此负责。929日,塔利班在伊斯兰国呼罗珊省大本营楠格哈尔省和喀布尔省对伊斯兰国呼罗珊省武装分子发起攻击,俘获伊斯兰国组织许多成员。103日,喀布尔一个清真寺门口发生了爆炸;当日晚,塔利班突袭了伊斯兰国呼罗珊省成员位于喀布尔第17警区的藏身点,并且击毙其多名成员。

由此可见,塔利班与“伊斯兰国呼罗珊省”之间的矛盾正上升为阿富汗的主要矛盾之一,并成为影响阿富汗安全稳定和塔利班转型前景的核心因素之一。

815日塔利班入主喀布尔和97日成立临时政府以来,国际社会对塔利班的不确定性关切颇多,但核心问题主要在于塔利班自身能否从过去的极端组织转变为温和、包容的执政者,以及塔利班能否与恐怖组织做彻底切割,使阿富汗不再成为国际恐怖组织的藏身之地和活动场所。自塔利班掌权以来,国际社会不断向其施压,期待其兑现与恐怖组织切割的承诺;塔利班也不断重申其与恐怖组织划清界限的决心,以此争取国际社会对其政治合法性的认可。

但是,受美国在阿富汗“越反越恐”的反恐战争遗产的影响,当今活跃在阿富汗的恐怖组织已经从2001年的个位数增加到20多个,塔利班面临的严峻挑战由此可见一斑。就当前而言,塔利班面临最迫切和最严峻的挑战无疑来自伊斯兰国呼罗珊省

美国撤军前后,“伊斯兰国呼罗珊省”正成为阿富汗主要恐怖袭击的发动者,这不仅会对塔利班维护国内安全带来巨大压力,而且还会给阿富汗的民族和解制造重重困难,因为“伊斯兰国呼罗珊省”不断袭击信奉伊斯兰教什叶派的哈扎拉族。同时,“伊斯兰国呼罗珊省”不断制造的恐怖袭击还会增加塔利班在国际上面临的沉重压力。从深层次上说,“伊斯兰国呼罗珊省”与塔利班在意识形态层面的矛盾与斗争,也是干扰和破坏塔利班温和化的重要因素。

从阿富汗到阿富汗:“伊斯兰国呼罗珊省”的历史轨迹

从本质上来说,“伊斯兰国呼罗珊省”是美国在阿富汗和伊拉克发动的两场反恐战争的产物,即反恐战争导致“基地”组织在阿富汗孵化出“伊斯兰国”的前身——“认主独一与圣战组织” ,后在伊拉克演变为基地组织伊拉克分支、伊拉克伊斯兰国伊斯兰国,而伊斯兰国又在受挫后转向阿富汗寻求发展空间,遂有伊斯兰国呼罗珊省

从“基地”组织到“伊斯兰国呼罗珊省”,基本历史脉络是:1999伊斯兰国的创始人扎卡维在阿富汗和巴基斯坦边界投靠基地组织首领本·拉登,随后在阿富汗和伊朗边境建立圣战分子训练营。2001“9·11事件后美国发动阿富汗战争,扎卡维慑于美国的打击,率极端分子于2002年离开阿富汗到伊拉克寻求发展,并于2004年建立基地组织伊拉克分支。伊拉克战争爆发被扎卡维视为建立哈里发国家的历史机遇,并于2006年建立伊拉克伊斯兰国。在美国和伊拉克政府打击下,伊拉克伊斯兰国一度濒临灭亡,但2011年美国从伊拉克撤军和叙利亚内战爆发,为“伊拉克伊斯兰国”起死回生创造机遇,直至2014年建立伊斯兰国,并提出建立伊斯兰国呼罗珊省的构想。2015年以来,伊斯兰国呼罗珊省在阿富汗经历了扩张、受挫和反弹的发展脉络。

伴随2021年美国从阿富汗撤军,伊斯兰国呼罗珊省正成为阿富汗塔利班面临的最棘手问题之一。

“伊斯兰国呼罗珊省”很大程度上是“伊斯兰国”在阿富汗渗透与塔利班内部分裂相结合的产物。2014 6月,伊斯兰国领导人巴格达迪在发表建国演说之际,就宣布建立伊斯兰国呼罗珊省,其辖区包括伊朗、中亚、南亚的部分地区。随后,伊斯兰国开始在阿富汗东部地区日趋活跃,并与塔利班争夺地盘、资金与人员。2015年初,巴格达迪从叙利亚和伊拉克战场派遣部分军事和宗教人员前往阿富汗和中亚等地开展活动,随后伊斯兰国呼罗珊省宣布成立。此后,伊斯兰国呼罗珊省和塔利班开始互相攻击,并在阿富汗东部的楠格哈尔省爆发了战斗。

20156月,塔利班发表了一封来自其副领导人曼苏尔(Akhtar Mohammad Mansoor)的公开信,警告伊斯兰国的领导人和自称哈里发的巴格达迪不要进入阿富汗,他还呼吁巴格达迪停止招募塔利班成员。

“伊斯兰国”在阿富汗的创始人阿卜杜勒·拉乌夫·阿利扎(Abdul Raouf Aliza),又名穆拉·阿卜杜勒·拉乌夫·哈迪姆(Mullah Abdul Raouf Khadim)曾是塔利班成员和美国关塔那摩监狱的囚犯。他叛逃到伊斯兰国后,阿利扎开始从塔利班招募成员加入伊斯兰国。塔利班转投伊斯兰国的人员接受了伊斯兰国极端主义的意识形态,并受过良好的游击战训练,他们还确切地知道塔利班监狱的位置,以及他们的武器仓库、隧道和金库,这十分有利于伊斯兰国呼罗珊省的扩张。

2015 年底,伊斯兰国在楠格哈尔省建立了名为哈里发之声的广播电台,该广播电台每天都向当地民众播放一些诸如呼吁民众加入伊斯兰国和建立哈里发国的内容。因此,伊斯兰国在意识形态、人员招募、势力范围、物资财产等方面对塔利班构成了严峻威胁。

2015年前后,阿富汗南部地区也成为伊斯兰国扩张的重要区域。有报道称,塔利班前领导人奥马尔的顾问劳夫·哈德姆(Ralph Hadim)效忠了伊斯兰国,并在阿富汗南部省份创建了伊斯兰国分支机构。与此同时,阿富汗北部地区也出现了伊斯兰国武装人员活动的迹象。

2015 年底,伊斯兰国呼罗珊省在楠格哈尔省建立的据点持续扩大,并在阿富汗全国34省中的25个省招募成员。伊斯兰国呼罗珊省的成员主要由两部分组成,一部分是来自国外的武装人员,其余的则来自阿富汗境内。伊斯兰国呼罗珊省的外籍成员中不仅有伊拉克和叙利亚人,还有塔吉克人、乌兹别克人、车臣人、欧洲人、阿拉伯人和非洲人。至于伊斯兰国呼罗珊省人员的数量,西方大国和俄罗斯的情报机构说法不一,从数千人到一万人说法不一,但其拥有数千名武装人员应为事实。

伴随“伊斯兰国呼罗珊省”在阿富汗的扩张,它开始通过发动大量恐怖袭击来扩大影响,如 20154月的贾拉拉巴德市自杀式袭击爆炸案和 2016 1月巴基斯坦驻贾拉拉巴德领事馆自杀爆炸案等,均为伊斯兰国呼罗珊省所为。

2016年后,伊斯兰国呼罗珊省在阿富汗政府军、北约和美国联军的打击下遭到严重削弱,同时也遭到了阿富汗塔利班、基地组织的挤压,这使得伊斯兰国呼罗珊省在阿富汗的发展遭遇重挫,其控制区域丧失大半,哈里发之音电台被摧毁使其宣传能力遭到严重削弱,而呼罗珊省的高级领导伤亡惨重更是严重削弱了其领导能力。

2018 年以来,伴随伊斯兰国实体组织在叙利亚和伊拉克被消灭,转向外线寻求发展成为伊斯兰国的发展策略,而阿富汗则被视为其开拓生存空间的主要选择之一。鉴于溃散至阿富汗的武装分子数量不断增加,重新安置外籍战士成为伊斯兰国呼罗珊省的主要任务之一,阿富汗也和利比亚一起成为伊斯兰国安置外籍战士、建立分支组织的最佳选择。外来武装分子作为伊斯兰国呼罗珊省的新骨干,负责军事训练、恐袭策划等事务,有效提升了伊斯兰国呼罗珊省的战斗力。

根据情报机构的报告,在美国从阿富汗撤军之际,在叙利亚和伊拉克陷入困境的“伊斯兰国”成员再度把阿富汗当作了理想的新舞台。据报道,隶属于“伊斯兰国”的外国武装分子最近设法逃离了叙利亚东北部的营地,并选择前往阿富汗。根据联合国今年6月份出台的一份报告,从美国开始撤军行动前的几个月开始,已有8000名到10000名极端分子从中亚、北高加索和巴基斯坦等地涌入阿富汗,他们中有部分人与基地组织或塔利班存在联系,另外一部分则倾向于支持伊斯兰国呼罗珊省

总之,“伊斯兰国呼罗珊省”仍是近年来在阿富汗最活跃、最强硬的恐怖组织,并且制造了一系列恐怖袭击。早在美国撤军前,美国打击“伊斯兰国”全球联盟特使约翰·戈弗雷迪(John T. Godfredy)指出,打击伊斯兰国呼罗珊省的任务还远没有完成,它仍然是一个严重的威胁。当地时间202192日,阿富汗喀布尔,塔利班在街头巡逻。

从意识形态到现实:“伊斯兰国呼罗珊省”对塔利班的威胁

“伊斯兰国呼罗珊省”对塔利班的威胁既包括意识形态威胁,更包括巨大的现实威胁。

第一,在意识形态层和政治斗争层面,“伊斯兰国呼罗珊省”的全球性暴力极端主义和恐怖主义,对塔利班的本土化、地方化伊斯兰主义及其温和化转型诉求构成极大挑战,甚至还会成为影响塔利班的内部矛盾、加剧塔利班分裂的重要因素。

“伊斯兰国”通过滥用和扭曲泛伊斯兰主义进行政治动员,强调重建“乌玛”(穆斯林共同体)和“哈里发国家”。“伊斯兰国”自成立之日起就把建立“哈里发国家”作为目标,并强调立即付诸实施。在追求“建国”方面,“伊斯兰国”的激进性、极端性和坚定性远远超过了包括“基地”组织在内的其他极端组织。

而塔利班作为受普什图民族和部族传统影响的阿富汗伊斯兰主义组织,事实上是阿富汗民族主义和伊斯兰主义的复合体,它并没有建立全球性“哈里发国家”的追求。从某种程度上说,它更关心以伊斯兰主义为思想武器、建立推行伊斯兰教法的政权,对外摆脱外来干涉,对内避免世俗化和西方化。因此它部分地包含了阿富汗民族主义诉求。

就过去四十多年阿富汗的历史而言,其复杂性既包含阿富汗国家与苏联、美国及地区国家等外部力量之间复杂关系,也包括阿富汗本土宗教、部族、军阀力量与外部力量之间的复杂关系。

具体到伊斯兰主义层面,作为本土伊斯兰主义力量的塔利班与外来的“基地”组织、“伊斯兰国”等全球性伊斯兰极端主义力量之间的关系,可谓错综复杂。在抵抗苏联、美国等强权力量方面,塔利班曾受益于“基地”组织等全球性伊斯兰极端力量的支持,但在其自主发展方面,塔利班又被追求恐怖主义的全球性伊斯兰极端力量所累。塔利班没有任何成员参与“9·11事件,但却因袒护基地组织遭到美国的打击。塔利班与伊斯兰国的矛盾之一在于后者认为前者目光短浅,而塔利班与美国妥协则更为伊斯兰国所不齿。当塔利班寻求与美国政治解决阿富汗问题之际,“伊斯兰国呼罗珊省”不断攻击塔利班和美国进行谈判是“叛徒”行为,使塔利班面临国内反美力量尤其是极端组织的巨大压力。

“伊斯兰国呼罗珊省”的全球性暴力极端主义与塔利班的本土化、地方化伊斯兰主义之间的矛盾,也恰如牛津大学历史系教授费萨尔·德夫吉(Faisal Devji)所言:“‘伊斯兰国IS)是伊斯兰激进主义全新形式的代表,这是全球性的,与任何特定国家无关,他们的袭击可能发生在世界上的任何地区,他们的人员可以来自世界上的任何角落,他们还可以从一个地方转移到另一个地方……‘伊斯兰国是新的全球伊斯兰圣战力量,他们的国家身份完全与全球运动和斗争混为一体……塔利班已经把伊斯兰国视为敌人,他们的敌人是全球化形式的圣战’。”

从未来塔利班和“伊斯兰国呼罗珊省”的斗争来看,“伊斯兰国呼罗珊省”会不断在意识形态上攻击塔利班的“叛教”行为,这不仅会加剧阿富汗乃至周边和世界范围内伊斯兰极端力量对塔利班的仇视,使塔利班成为极端组织攻击的对象,还会成为撬动塔利班内部团结的有效杠杆,因为“伊斯兰国呼罗珊省”本身就是塔利班内部强硬派转投“伊斯兰国”的产物,而塔利班内部强硬派和温和派的矛盾也恰恰为“伊斯兰国呼罗珊省”的蛊惑提供了条件。

第二,“伊斯兰国呼罗珊省”不断制造恐怖袭击以及从意识形态层面对塔利班进行攻击,给塔利班自身的温和化带来了很大困难。

首先,“伊斯兰国呼罗珊省”频繁制造恐怖袭击,使阿富汗本已异常脆弱的安全环境雪上加霜,也使塔利班难以集中精力进行国家重建。

2015伊斯兰国呼罗珊省产生以来,便以其血腥的恐怖袭击著称。2018年塔利班与美国开始第二次谈判尤其是20202月与美国签署和平协议以来,伊斯兰国呼罗珊省制造的恶性恐怖袭击频繁发生。在塔利班临时政府建立后,伊斯兰国呼罗珊省与塔利班的冲突有增无减,这不仅直接考验塔利班的反恐能力,也将影响塔利班政权在国内外的政治合法性。

其次,“伊斯兰国呼罗珊省”不断煽动教派矛盾,并发起对什叶派哈扎拉族的恐怖袭击,不利于塔利班与哈扎拉族和解。对待什叶派的极端态度和激进立场,煽动教派矛盾和教派冲突,构成“伊斯兰国”意识形态的典型特征。“伊斯兰国呼罗珊省”攻击什叶派,并把塔利班对什叶派的妥协视为“叛教”行为,尤其是它不断制造针对什叶派哈扎拉族的恐怖袭击,不利于塔利班与哈扎拉族和解,甚至有可能招致哈扎拉族的反对。事实上,在如何对待什叶派哈扎拉族的问题上,塔利班内部依然存在争议。一方面塔利班政权强调尊重哈扎拉族的宗教信仰,并允许哈扎拉社区举行阿舒拉节(什叶派宗教节日)的庆祝活动,但也有关于塔利班武装人员屠杀哈扎拉人的报道,而“伊斯兰国”的极端做法无疑会导致塔利班与哈扎拉人关系复杂化乃至出现信任危机。

最后,在困扰塔利班温和化的女性问题上,“伊斯兰国”的立场和做法十分极端,能否遏制和清除其极端做法是塔利班面临的严峻挑战,同时也使其对女性政策的选择更加困难。“伊斯兰国”在女性问题上的极端主张和做法令人发指。有美国的阿富汗问题专家认为,“伊斯兰国”这类极端组织在女性问题上非常无情,它们将女性视为武器,会使用强奸等恶劣的手段。这对于塔利班是十分棘手的问题,因为它本身也面临在女性问题上如何实现温和化以及拿捏政策尺度的困难,同时还要打击“伊斯兰国”的做法。

总之,对于塔利班这样一个过去与极端主义有染的组织来说,既要以毫不妥协的立场和有力手段回应“伊斯兰国呼罗珊省”的挑战,同时还要克服自身的极端主义“心魔”,实现自身以温和超越极端、以团结超越分裂的艰难转型,这实在是一场需要与外在敌人和内在敌人进行斗争的艰难革命。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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