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4月21日,上外中东研究所钮松研究员就利比亚局势接受东方网纵相新闻采访,全文如下:
再陷内战边缘的利比亚:“军阀”混战,大国博弈魅影重重
“默罕默德,我想在利比亚建一个像迪拜一样的城市!”
阿联酋副总统兼副总理、迪拜酋长谢赫·默罕默德在其新书《我的故事:公职50年期间的50个回忆》中,提起了与利比亚前领导人卡扎菲的一段对话。
曾几何时,在自己国内建立第二个迪拜,是无数阿拉伯国家领导人追逐的梦想,卡扎菲也不例外。
2011年,还未圆梦的卡扎菲在一片反对声中轰然倒台。利比亚民众一度认为,没有了卡扎菲,利比亚会更能实现此梦。然而,事实却给了民众最为无情的一巴掌。
后卡扎菲时代的利比亚,在获得短暂的喘息机会后,就深陷无休止的宗派部落斗争,以及两个政府之间的对战无法自拔。
今年4月初,一场首都争夺战,让沉寂已久的利比亚问题,再次引发外界关注。
4月4日,哈夫塔尔领导的利比亚“国民军”(LNA)发起西进攻势,剑指首都的黎波里,誓要从民族团结政府(GNA)手中夺下统治大权。
总部位于首都的黎波里的民族团结政府,北面即为地中海,并无后路可退,只能“背水一战”。
战斗胶着,与之相伴随的,却是的黎波里出现严重的人道主义危机。实际上,自2014年以来,域外势力干预、恐怖主义趁虚而入,都不禁让外界担忧,利比亚是否会滑入第三次内战的深渊。
而与此同时,苏丹、阿尔及利亚均现政权更迭,也让北非局势再度波云诡谲。
首都争夺战打响
“今天,我们正在响应首都人民的号召,正如我们此前承诺的那样……我们将推翻压迫者,撼动地球!”在“国民军”本月初发布的视频中,哈夫塔尔将军雄心壮志,号召着民众。
4月4日,士气高涨的“国民军”随着哈夫塔尔一声令下,分三路挥师西征。一场与民族团结政府的首都争夺战就此拉开帷幕。
红色区域为托布鲁克政府及“国民军”控制区域;蓝色区域为民族团结政府控制区域
上海外国语大学中东研究所研究员钮松告诉东方网·纵相新闻记者:“将的黎波里收入囊中具有极强的象征意义和现实意义,这有助于进一步削弱民族团结政府的合法性及其对国内局势的掌控力。”
早在前一天,长期盘踞东部的“国民军”便已经悄悄抵达的黎波里以南约80公里(50英里)的盖尔杨市,准备着明日第一场战斗。
或许是已将当地武装拉入麾下,亦或许是达成某种交易,“国民军”进展颇为顺利,一直对外宣称进城时没有交火,但法新社否认了这一点。
4日晚,“国民军”抵达首都以西约27公里(17英里)处的安全屏障,一路没有受到任何阻碍。“国民军”大有全面包围的黎波里之势,让民族团结政府如坐针毡,迅速集结部队反击。
攻城战和守卫战在6日正式展开。民族团结政府战机从米苏拉塔空军基地起飞,对的黎波里以南约50公里的两处“国民军”阵地进行三轮轰炸。
来自米苏拉塔尔的民兵亦被紧急调赴首都,与此同时,的黎波里附近各大效忠民族团结政府的武装组织,如利比亚西部的塔尔胡纳第7旅等,已经开始联手,共同阻挡“国民军”攻城。
在持续两个星期的争夺战中,“国民军”采取合围战术,以及出动战机空袭对方军事目标的手段,接连拿下首都南部门户盖尔杨,以及索尔曼两地,并控制了的黎波里国际机场。
尽管哈夫塔尔领导的“国民军”迟迟未能拿下首都,但由于国际社会的默许以及大部分民众的支持,战局已经向“国民军”倾斜。
哈夫塔尔作为利比亚第二次内战的关键人物,有着强硬的作风。BBC在报道中将其比喻为“利比亚的塞西”。
塞西原为邻国埃及乱局中最有权势的军人,现为埃及总统。他曾于2013年一手将提拔他的穆尔西送下总统宝座。
从这点看来,哈夫塔尔与塞西确有某些相似之处:他在利比亚乱局中沉浮多年,曾效忠卡扎菲,随后却在美国支持下反对卡扎菲政权,到如今率领约四万兵力的“国民军”进攻首都,决定着利比亚的未来。
目前,双方均势早已被打破。除了南部个别地方在部落手里,和北部首都尚在民族团结政府手里,“国民军”已经统治该国大部分地方,并控制着利比亚的经济命脉——大部分石油储备。
“哈夫塔尔领导的‘国民军’力量更为强大,不少士兵来自利比亚旧政府军队,专业性强。此外,哈夫塔尔有着非常强烈的推翻民族团结政府,继而统一全国的打算。”北京外国语大学教授、国际问题专家马晓霖向东方网·纵相新闻记者说到。
相比之下,虽然民族团结政府仍为国际社会所认可,但马晓霖表示,由于其有亲伊斯兰主义色彩,在国际社会上相对孤立。就目前的态势而言,钮松表示,“国民军”攻克的黎波里只是时间问题。
随着“国民军”攻势进一步推进,的黎波里多个地区在16日夜间遭受了猛烈的炮轰。世界卫生组织的消息称,4月4日至今,利比亚冲突已造成205人死亡,913人受伤,伤亡人数还在继续上升。
“利比亚需要一个强人统治”
实际上,此次“国民军”与民族团结政府的摊牌,可以追溯至2011年。彼时,权力真空的利比亚,相继出现相互竞争的政府。
而每一个的背后,都有着强大的民兵联盟支持。利比亚也就此陷入了错综复杂的“军阀”割据状态。
2011年,利比亚反对派掀起反卡扎菲行动,随后其成立的“全国过渡委员会”取代了卡扎菲政权。
2012年,在利比亚一家高档酒店内,“全国过渡委员会”正式将权力移交给新选出的利比亚大国民议会(GNC),随后宣布解散。
不久,议会内部信奉伊斯兰主义的公正与建设党,开始胜过占大多数的中间派和自由派,控制了大国民议会。
2013年6月,新选出的大国民议会主席努里·阿布·赛赫民因为滥用权力、利用政府预算资助一些宗教武装团体等被诟病。
加之此时议会推行伊斯兰教法并且单方面扩大权力,不满的情绪在利比亚逐渐积压。
或许是自知行为不得人心,大国民议会一直抵制2014年的选举,这最终激怒了前卡扎菲政权的退休将领哈夫塔尔。
2014年5月16日,在要求国民议会解散无果后,效忠哈夫塔尔的部队对班加西的伊斯兰武装发起代号为“尊严”的行动,扭转了大国民议会的决定。
败局早已定下。在2014年的选举中,大国民议会惨败,并被利比亚国民代表大会成功取代。
不死心的赛赫民,随后领导伊斯兰政党利用两个武装团体:利比亚革命行动室和利比亚盾牌部队,发起了“利比亚黎明”行动来控制首都的黎波里,组建救国政府。
已经得到国际社会认可的利比亚国民代表大会,无奈退至东部托布鲁克,继续与其抗衡。
至此,利比亚再度陷入内战。
战斗一方为世俗政府(托布鲁克政府),由民选的国民代表大会与哈夫塔尔将军发动的“尊严”行动所支持;另一方则为“伊斯兰政府”(的黎波里政府),由大国民议会与参与“利比亚黎明”行动的宗教武装联军所支持。
而在这场对战中,域外势力开始纷纷站队。
埃及军队与阿拉伯联盟通过空袭“利比亚黎明”行动和伊斯兰国来干涉内战。卡塔尔与土耳其则资助“利比亚黎明”行动。
值得注意的是,此时在叙利亚和伊拉克刚刚发家的“伊斯兰国”,也趁虚将魔爪伸向了利比亚,并直接向两个政府宣战。
钮松解释,利比亚乱局和内战造成了该国治理的失败,成为了北非地区极端主义和恐怖主义的聚集地。“伊斯兰国”在利比亚有着广泛的存在。
“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蹚浑水的“伊斯兰国”或许忽略了这句至理名言。很快便招致两个政府联手打击,并无意中让两个政府有了坐到一起的机会。
2015年,在联合国斡旋下,两个政府签署《利比亚政治协议》(LPA)停止内战,随后,新的大国民议会和东部的国民代表大会组建民族团结政府(GNA),得到国际社会认可,由总统委员会(PC)主持,资深政治人物法伊兹·萨拉杰出任总理。
但几乎无实权的萨拉杰,根本无法完全掌控底下众多势力。
其中,国民代表大会便不承认GNA,一直通过与“国民军”结盟,控制东部和中部地区、南部主要城市及部分西部城市。
而救国政府同样不满GNA,在2016年4月5日其宣布解散前,利比亚甚至出现了三个政府并存的局面。
在“有枪就是草头王”的利比亚,局势已经远不止政府间对抗那么简单。分析人士估计,最多的时候可能有1700个武装组织在利比亚活动。
一方面,政府靠着民兵和部落武装组织才不致垮台,另一方面,派系繁杂的组织则常常因为意识形态、族群、宗教等原因兵戎相见,成为地区及民族分裂的可燃物。
《纽约时报》指出,利比亚有20万左右的武装民兵,全都从政府那里领取报酬,但许多人只效忠于自己的指挥官,而非中央政府。
源于的黎波里周边西部地区的权贵家族的津坦,与植根于繁华的中部沿海城市,有深厚革命传统的米苏拉塔,便曾发生数次冲突。
另外,两个政府与其底下的联盟武装控制区,也并非东西两边界限分明。东部几个大城市被宗教团武装控制,忠于西部政府;而大国民议会控制的西部津坦山区,其民兵武装却支持东部政府。
对此,马晓霖说道:“利比亚需要一个强人统治。”他指出,利比亚本身是建立在部落之上的国家,宗派主义、部落主义及利己主义都很强烈,国家认同并不是很明确。
2011年后,派系众多,国家无主的利比亚,各大城镇和部落已经纷纷选边站队,许多地方同时飘扬着各大敌对派系的旗帜,甚至是“伊斯兰国”的黑旗。
2016年,“国民军”在众多“军阀”中再度“挑大梁”,试图从民族团结政府手中夺取首都控制权。今年4月初以来,利比亚内战已经再度进入“白热化”阶段。
而这支由强人哈夫塔尔领导的,一步步成长为利比亚未来关键力量的武装部队,底色并不单一。
除了采用军事手段和类似“政治交易”的方式,拉拢支持世俗主义的势力,国外势力的支持亦是它迅速壮大的一大原因,为其源源不断“造血”和提供底气。
内战中的外国身影
俄罗斯卫星通讯社的消息称,当地时间18日,民族团结政府内政部宣布停止与法国合作,原因是法国支持“国民军”司令哈夫塔尔。
此前,一直扮演斡旋角色的法国因为没有谴责“国民军”进攻的黎波里,在国际社会上备受压力,被指为“国民军”开绿灯。
8日,法国总统马克龙有所表态,与民族团结政府总理萨拉杰通话表示“完全反对攻击首都、危害百姓生命”。
话虽如此,法国依旧明里暗里支持“国民军”,“两面派”的作法终究让民族团结政府与其撕破脸。
而不单是法国,俄罗斯、阿联酋、沙特和埃及也同样站队“国民军”。
《华盛顿邮报》此前的报道称,沙特王储曾拿出一笔资金扶持“国民军”,成为其最大的金主。而在四天前,民族团结政府击落“国民军”的米格-21战机时,哈夫塔尔正前往埃及开罗,争取总统塞西的支持。
欧洲对外关系委员会(ECFR)在其官网撰文指出,没有一个阿拉伯国家能像埃及那样对利比亚至关重要。
双方除了军事合作,更深层次的合作则是基于共同的政治目标:消除政治伊斯兰和加强利比亚东部的自治。埃及希望以此建立一个“伊斯兰国”和反对开罗政权的缓冲区。
事实上,卷入利比亚内战的并非只有支持“国民军”的国家。长期与法国在北非地区明争暗斗的意大利,便是坚定地站在西部民族团结政府一边。
“法国与意大利在利比亚的争夺由来已久,早在20世纪初,法意在北非的争夺便已白热化。”钮松说到,他指出,在利比亚问题上,法意两国在域外大国中扮演着主要角色。
历史上,利比亚曾是意大利的殖民地。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战败后,意大利只能拱手将利比亚交由英法管辖,并于1947年,被迫放弃利比亚的宗主权。
虽然二战后,利比亚获得独立,但长期割据混战的种子已经在此埋下。由于西方国家“分而治之”的政策,利比亚至今无法弥合东部、西部和南部之间的分歧。
时间跨入21世纪,具有地理优势的意大利又逐渐与利比亚走近。两国合资建设地中海天然气管道,经济往来密切,利比亚则帮助意大利挡住非洲难民,十几年来气氛颇为融洽。
但好景不长,2011年“阿拉伯之春”发生后,法国率先提出北约干预利比亚。战乱一方面将意利的诸多协议变为废纸,另一方面法国在利比亚政治地位的提升,都让意大利颇为不满,梁子就此结下。
在这次内战中,法意分别支持两派政府,但原因并不仅是历史矛盾,更主要的还是利益诉求的不同。
钮松认为,法国主要出于安全考虑:其与哈夫塔尔将军在打击伊斯兰极端主义上面存在共识;意大利则重点关切非洲难民问题对该国的影响:利比亚一直是意大利的重点防控通道。
值得注意的是,曾经为利比亚内战积极推手的美国,在这次首都争夺战中,却是直接远离乱局,保持坐山观虎斗的姿态。
就在“国民军”发动攻势的第四天,《卫报》的报道称,美军“戏剧性地”撤离了利比亚首都,同时首次公开承认其在利比亚驻有军队。
美军非洲司令部司令托马斯·瓦尔德豪泽称:“利比亚当地的安全形势正在变得复杂和难以预料。即使调整部署,我们还会为利比亚现有任务提供灵活机动的支持。”
外界猜测,美军并不希望直接卷入该场乱局。“美国在利比亚局势上态度很矛盾。”钮松指出,美国既忌惮被称为“卡扎菲2.0”的哈夫塔尔,但也看到了其在内战中的明显优势,因此更愿意静观其变。
据路透社报道,美国白宫19日证实,美国总统特朗普与“国民军”司令哈夫塔尔在15日通了电话,讨论正在进行的反恐努力。
特朗普“认可了哈夫塔尔司令在打击恐怖主义和保护利比亚石油资源方面的重要作用,两人讨论了利比亚向稳定的民主政治体制过渡的共同愿景”。
“经过这些年的折腾,我觉得西方对阿拉国家政治治理认识有所变化。”马晓霖说道,“他们意识到,这些国家要简单建立一个民主国家,土壤非常稀薄,因此不得不开始接受强权统治。”
他认为,这或许也是美国现在持中立观望态度,保持相对超脱的原因之一。
看着美国插了一脚,俄罗斯自然也不甘落后。目前,俄罗斯谨慎地支持着“国民军”,或是担忧“过分”的行动可能引发西方的触底反弹。
可以看出,如同叙利亚内战、也门内战一样,利比亚也难逃域外势力的干预。钮松指出,中东地区的战争往往带有代理人战争的色彩,这与域外大国和地区大国的介入有着密切联系。
而马晓霖则认为,利比亚此次战乱不算是一场代理人战争,只是2011年“阿拉伯之春”后未能解决的长尾巴。但其混乱状况不比叙利亚内战、也门内战差。
自2014年利比亚发生第二次内战以来,其国内就一直存在人道主义危机。联合国网站18日的消息称,利比亚持续七年多的冲突已经造成至少82万人急需人道主义援助,其中包括25万儿童。
“本以为会成为迪拜,没想到却成了索马里”,这句利比亚国内广为流传的段子,或许才是“军阀”混战下,该国最为真实的写照。
当前,利比亚内战仍旧陷入拉锯态势。战事的升级,也使原定于4月14-16日举行的利比亚全国大会被迫推迟,原本各方应在该大会上对“全国宪章”和宪法草案提出建议,为通过选举实现和平铺路。
与此同时,利比亚之外的苏丹和阿尔及利亚则刚发生政权更迭,北非局势风云变幻。钮松认为,北非地区局势并非铁板一块,整体上处于动荡与平稳交织的状态。
目前,除了利比亚处于军事冲突以外,其他北非国家保持着总体的平稳状态。在他看来,再度出现阿拉伯世界总体性的动荡和政权更迭与改组的可能性不复存在。
来源:东方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