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鸿达教授就叙利亚局势接受《北京日报》采访
发布时间: 2024-12-10 浏览次数: 10

20241210,上外中东研究所范鸿达教授就叙利亚局势接受《北京日报》新媒体“长安街知事”采访,全文如下:

未来影响叙利亚走势的,可能不是美俄

过去两周,叙利亚局势急转直下,反对派武装迅速推进至首都大马士革。叙利亚总统巴沙尔·阿萨德及家人已经抵达俄首都莫斯科,俄罗斯为其提供了庇护。

叙利亚政府军为何在短短12天内防线失守?反对派武装为何突然来势汹汹?叙利亚局势未来将如何发展?

上海外国语大学中东研究所范鸿达教授在长安街知事知事会客厅直播节目(回放)中分析,叙利亚未来非常有可能出现类似利比亚的局势,短期内或将继续处于分裂和不稳定的状态。

西北大学以色列研究中心主任王晋表示,美、俄对介入叙利亚的兴趣已经不大了。美国想把这个“烂摊子”交给别人来接手,俄罗斯的战略利益主要集中在俄乌冲突中。叙利亚过去是各方力量博弈的交汇点,这并非因为其本身的重要性,而是因为大国之间的冲突导致了叙利亚成为战场。当这些大国觉得不再值得继续参与时,对叙利亚的关注度就降低了。

内外原因共同导致局势突变

知事:过去两周内,叙利亚局势急转直下,反对派武装一路势如破竹。为什么政府军输得这么快?为什么反对派武装赢得这么快?

范鸿达:虽然知道巴沙尔总统在叙利亚国内的支持率逐渐下降,但如此迅速地被推翻仍然出乎意料。

仔细分析可以发现,自2011年叙利亚内战爆发以来,其国内局势始终未能恢复平静。内战初期战斗异常激烈,2017年以来,虽然冲突烈度有所下降,但内部矛盾依然存在,反对派武装始终在进行反巴沙尔的斗争。

同时,叙利亚国内还持续受到外部力量的干涉,例如土耳其和美国的军队至今仍在境内,伊朗的影响力在过去几年也十分显著。

国内派系间矛盾不断,外部势力持续卷入,使叙利亚始终处于“内忧外患”的高度分裂状态:地图上看似统一,实际上“四分五裂”。

129日,叙利亚大马士革,在倭马亚广场,民众庆祝并高举一面巨大的叙利亚反对派旗帜。图源:视觉中国

过去这些年,巴沙尔虽看似摆脱了危机,政权也得到了暂时的巩固,但他未能在这一阶段采取迎合民意的发展措施。叙利亚经济长期低迷,生活条件极为糟糕。据我的一位朋友透露,大马士革的大学教授月薪折合美元仅约20美元,这种状况不可思议,却是现实存在。

而且,连军费都无法保障,导致政府军缺乏战斗力。在最近的战斗中,反对派武装所到之处,政府军几乎未展开任何有效抵抗。

更重要的是,巴沙尔的统治并非依靠自身力量,而是高度依赖外部支持,主要是俄罗斯和伊朗。然而,这两个国家近年来陷入困境,支持力度明显不足。俄罗斯深陷俄乌冲突,无力援助叙利亚;而伊朗在过去一年多中,因以色列对哈马斯、黎巴嫩真主党和也门胡塞武装等“抵抗轴心”力量的打击,对外的影响力显著下降。

内外原因共同作用,导致了今天叙利亚局势的突变。

如何把未来交给叙利亚人民

知事:叙利亚总理说,“叙利亚的未来将交给叙人民挑选的政府”,叙利亚人民想要的政府是什么?

范鸿达:对于经历了十几年内战的叙利亚人民来说,第一需求就是稳定。反对派武装推翻了巴沙尔总统后,能否尽快为国家带来稳定,是首要问题。

其次,在稳定的基础上,能否将国家带入健康发展的轨道,这直接关系到国家的未来。

即使现在有困难,只要有希望,民众就能忍受暂时的困境。我看到一些新闻,感觉既欣慰又心酸。一些黎巴嫩的叙利亚难民已经在积极酝酿返回大马士革。尽管局势仍不稳定,但这些难民表示,只要国家能给他们一点希望,他们就不愿再忍受难民身份,愿意回到自己的国家。

知事:在叙各派别力量不均衡、暗流涌动的局势下,如何确保叙利亚的未来会交给叙人民挑选的政府?

王晋:叙利亚前总理所说的“人民挑选的政府”,实际上是一种美好的期许。在目前的情况下,一个重大议题是,谁是人民?怎么定义人民?谁能代表人民?这是一个复杂而敏感的问题。他说这番话的背景是,在叙利亚局势紧张之际,他想走却没走成。于是出来宣布“放权”,表现得温和,实际上是在为自己的安全争取一条生路。

另一个关键问题是,如何进行政治过渡,权力如何交接,以及如何建立一个各方都能接受的政府,各方至今没有清晰的蓝图(最新消息,叙反对派授权“叙利亚救国政府”的穆罕默德·巴希尔组建过渡政府)。

叙利亚反政府武装在短期内迅速夺取政权,但其最初的目标并不是直接冲向大马士革。最多是希望通过推进阿勒颇的战线,争取更多地盘。

土耳其的立场也是类似的,埃尔多安在11月下旬的讲话中表示,他更多是施压叙政府,要求安置难民并与叙利亚政府对话,而非直接推翻叙政府。大家都没想到叙利亚政府看着很强大,30多万人的军队居然能这么拉胯

当反对派武装从偏远省份问鼎中原后,意外地变成了执政力量。而他们并没有准备好应对这种局面,没有成熟的政治理念或纲领,这也是为什么近期叙利亚反对派的表态中,出现了一些言行不一、矛盾重重的情况。

此外,反政府武装内部也存在许多分歧。有些派系强调宗教政治的色彩较强,而另一些则主张淡化这种宗教色彩。叙利亚的宗教和民族构成非常复杂,其中包括库尔德人、雅兹迪人、什叶派和阿拉维派等。过于强调某一宗教色彩可能会使局势更为紧张,因此这些不同的政治主张之间也存在很大的冲突。

从当前情况来看,我对叙利亚未来的国内局势并不抱乐观态度,认为更可能出现的是军阀混战的局面,这是一个较大概率的走势。

叙利亚未来可能出现类似利比亚的局势

知事:叙利亚位于亚欧大陆十字路口,被称为“中东心脏”,地理位置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以色列已经开始侵吞叙利亚领土,在戈兰高地部分地区驻军,叙利亚是否将向着利比亚的方向发展?

范鸿达:以色列显然不希望看到一个强大而统一的叙利亚存在。对它来说,最理想的局面是叙利亚保持一定的混乱,但不要完全崩溃,这样他们可以从中寻找到更多的机会。

事实上,近期以色列的军事行动已经开始突破戈兰高地,试图扩大其缓冲区,主要是为了切断来自黎巴嫩的援助通道,这也是他们增强安全的措施之一。对以色列来说,最重要的就是将危险线推向更远的位置,以保持国家的安全。

土耳其也是类似的态度。可以说,没有哪个国家希望看到叙利亚成为一个统一、强大的存在,这就是中东地区复杂的政治现实。

因此,叙利亚未来非常有可能出现类似利比亚的局势。叙利亚内部已经存在多种分裂势力,如果叙利亚能够建立一个以大马士革为中心的中央政府,这个政府可能也不会是高度集权的。除非未来几年出现一个强有力的领导人,否则短期内我对叙利亚恢复统一或者迅速发展的前景并不乐观。我个人比较悲观地认为叙利亚将继续处于分裂和不稳定的状态。

王晋:我们首先需要弄清楚为什么以色列这么做。很多人会觉得以色列就是在侵占叙利亚的土地,而从以色列的角度来看,戈兰高地对他们来说有至关重要的战略地位。尤其是在叙利亚国内局势变动后,他们对极端分子的担忧加剧。尽管国际社会不承认以色列的占领,但自1967年之后,以色列已经控制了戈兰高地半个多世纪。

过去,虽然巴沙尔·阿萨德政府与以色列关系紧张,双方没有外交关系,但基本上没有发生实质性的冲突。巴沙尔政府更多是口头上批评,以色列并没有遭受直接的军事攻击。

而现在,随着激进势力的崛起,像“沙姆解放组织”等武装组织的存在,局势变得复杂。以色列担心他们可能会利用戈兰高地,甚至可能会把那里变成跳板。也担心叙利亚境内可能藏有大量所谓的化学武器和生物武器,而这些武器如果被极端分子控制,可能会威胁到以色列的安全。

因此,以色列称,选择增加驻军,并扩展防线,实际上是为了自卫,而不是主动进攻。中东地区每个国家的行动都有其背后的利益和安全战略考量,叙利亚的未来可能会受到许多不同因素的影响。

叙利亚本身的重要性已经逐渐减弱

知事:叙利亚战场上涉及多个国家的军事力量,包括美国、俄罗斯、伊朗和土耳其。这些国家对叙利亚接下来政局将发挥哪些作用?

范鸿达:从特朗普第一任期的表现来看,他比较反对暴力、冲突和战争。自他第二次当选后,也一直强调要尽快结束俄乌冲突和加沙战争等。因此我认为,过去这段时间,中东地区发生了那么多事,主要是因为各方力量都在加紧利用特朗普尚未上台的窗口期,尽可能增加自己的筹码,随后在谈判中利用这些筹码进行交易。

王晋:美国和俄罗斯的国内局势发生了比较剧烈的变化,他们实际上也没有预料到叙利亚目前这种情况,因此需要客观评估下一步该如何应对。

但无论如何,对于美、俄来说,介入叙利亚的兴趣已经不大。美国国内精英的共识是:不想管了。如今美国是全球最大的能源生产国,石油产量已经超过自己的需求,还能卖给欧洲。美国巴不得中东继续乱下去,不愿再投入精力,迫切想把这个“烂摊子”交给别人来接手。

俄罗斯的战略利益目前主要集中在俄乌冲突中,没有足够的资源和精力去帮助叙利亚。现在俄罗斯主要关注的是叙利亚境内军事基地的安全,比如赫梅米姆空军基地、塔尔图斯军港,以及其他俄军在叙的安全问题。同时,俄罗斯也关注中亚、高加索地区的极端分子动向,以及这些因素对自身安全的潜在威胁。俄罗斯也不太愿意直接介入叙利亚事务。

叙利亚本身的重要性已经逐渐减弱。过去它是各方力量博弈的交汇点,在20112013年间尤其重要,各方势力在此地大打出手,争相培养自己的代理人。但这并不是因为叙利亚本身的重要性,而是因为其他大国之间的冲突导致了叙利亚成为战场。当这些大国觉得不再值得继续参与时,叙利亚的关注度就降低了。

范鸿达:相比世界大国,影响叙利亚未来走势的更可能是其周边强国,如土耳其、以色列、伊朗等国。未来中东地区问题的解决,也可能更多依赖于中东区域内大国之间的协调,而不是像过去几十年、甚至上百年来,世界大国直接主导中东地区的发展。面对中东的乱局,中东地区的强国们很可能会发挥更大的作用。

来源:长安街知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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